程希弟觉得,可能她和其他人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她不明白,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她的父母不喜欢她,她的同学欺负她,她的老师对这一切袖手旁观,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唯一个对她好的人是抓捕她父亲的警察,但是海辰也告诉她她做错了。因为她跟欺负自己的人打架了,因为她在日记里诅咒那些欺负自己的人去死。
所以还手也是错吗?自我保护也是错吗?写几个字发泄一下情绪也是错吗?连这些都是错的话,她还能做什么呢?逆来顺受的任人欺负吗?
可是她又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的父亲为什么变成了杀人犯。
那天她在写日记的时候喝的烂醉的程立强提前回家了,他抢走她的日记本,发现了那些她诅咒同桌的文字,他先是把程希弟骂了一顿。
“赔钱货,没出息的东西,写这个有什么用?丢人现眼,活该在外面受欺负。”
骂到痛处他又随手抄起地上的扫把狠狠的打了程希弟一顿。
程希弟把头埋进被子里哭了半夜,一直到哭累了带着恨和绝望睡着了。
第二天她照常爬起来肿着眼睛去上学,照常在课堂上被同桌用圆规戳胳膊,老师朝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继续声情并茂的讲着孔融让梨的故事。程希弟积攒着满腔的怒火,她脑子里全是日记上那些诅咒的话,可是她只是捂着被扎出血的胳膊不敢吭声。
就在这时,有个黑影突然冲进教室,接着那个刚刚还在狠狠的戳她胳膊的同桌,在她的眼前倒了下去。等她看清楚了那个黑影的样子,看到正缓缓往她脚下流淌的鲜血,她才懵懵懂懂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更让程希弟震惊的是自己那一刻的心情,竟然没有恐惧,没有罪恶感,只有解脱。不带着任何快意的、单纯的解脱。
“以后终于不用跟他做同桌了。”这是程希弟脑子里唯一的声音。
此刻,在被海辰手机照亮的楼梯间里,程希弟的沉默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虽然她已经冷的骨头都在打颤,但是她死死咬着牙关,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鞋上的泥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海辰看着她又倔又硬的样子苦笑了一下,道:“怎么躲这?如果不是电梯坏了我还找不到你。”
程希弟没回答。许久,她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该不该死,我能做的也只是写日记诅咒他们去死。但是我的愤怒和怨恨并没有让世界更美好一点,相反的,我的爸爸和妈妈都离开了我,我成了杀人犯的女儿,我连破破烂烂的家都没有了……所以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呢?”
海辰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好了,先回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说完他拽着程希弟的胳膊,把走路一瘸一拐的程希弟拉回了家。
程希弟小小的反抗了一下,半推半就的回到家里,换了身干衣服,吹干了头发,才肿着眼睡着了。她昏昏沉沉的做着梦,梦到父亲拿着一把水果刀,刀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同桌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后来又梦到母亲被人打了,那人一边打一边骂:“生不出儿子的贱货!把钱都藏哪了,快拿出来,不拿出来我打死你!”母亲被打的胳膊上、腿上全是伤痕,趴在地上哭着求饶。她想冲过去保护母亲,又怕被打,害怕的躲在桌子底下哭……
后来她听到闹钟铃声,听到海辰叫她,但是她眼皮很沉,怎么用力也睁不开,她的身体像是被一个千斤重的黑影压制着,她拼了命想要推开它,手脚却不听使唤。
海辰像往常一样准时喊程希弟起床上学,在卧室门外叫了许久却叫不应。他推门进来见程希弟还紧闭着眼,以为她又要逃避上学,一把把她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这一拉他才发现程希弟的胳膊烫的过分。再一摸额头,孩子这是已经烧迷糊了。
海辰也顾不上洗刷,带着程希弟直奔医院。
清晨的急诊人不太多,海辰拿完药把迷糊不醒的程希弟放到医院的长椅上等输液,走廊另一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吵嚷声。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侧目去看,只见抢救室门口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堵住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人昨晚上送进来的时候还能说话能走路,这才几个小时人就没了?肯定是你们医院的问题!你们不给我和家里人一个交代,这事儿就没完。”
接着海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您父亲昨天来的时候说是肚子疼、头疼,没有胸闷的症状,也没有交代心脏病史,然后在等待检查的时候突然发病。按说在医院里发病,抢救的及时,很多病人是可以救回来的,但是也有一部分,因为一些并发症和自身的原因,救不回来。具体的报告稍后我们主任会出具……”
“胡说,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肯定是你们用错了药,要不然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发病了?你们算什么医生?还救死扶伤?我呸。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就告你们!”
“你父亲是等待检查的时候发病的,那时候医生还没有用药。我刚才说过了,具体的报告稍后我们主任会给你的……”
“胡说,我不信,你们肯定隐瞒了发病的原因。”
吵嚷声越来越大。海辰把外套脱下来给希弟披上朝着那一小撮人群聚集的方向走过去。
医生又把刚才的话车轱辘了一遍,病人家属还是不依不饶的堵着路。
秦雨川已经忙了整整一宿,病人没救回来,心情本就沮丧,一出抢救室又碰到胡搅蛮缠的病人家属,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家属的心情她能理解,但是这病人不是她主治的,只是昨晚情况危急,她被主任喊过来帮忙,向家属解释昨晚的情况也就不是她的职责,于是她打算三缄其口先回办公室。但就在她准备绕过家属离开的时候,这个家属突然一把扯住了她的衣服,生生把她的白大褂撕了个口子。
秦雨川大叫一声,周围的病人和护士也都围拢过来,男人还在不断的推搡和叫骂。因为体格的巨大差距秦雨川根本无力抵抗,脚下一个踉跄,额头撞在了旁边的椅子把手上,发髻也被扯散了。
秦雨川披散着头发捂着额头爬起来,还没站稳,紧接着又被一把推了个趔趄。有两个小护士过来拉架都被他三两下推开了,围观的群众一方面不知事情原委,一方面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并没人上前制止。
秦雨川在急诊这些年不是没遇到过病人家属闹事,但这么不讲道理的还是头一次。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再说最后一次,你父亲的具体情况稍后我们主任会向你解释的。”
那人一把钳住了秦雨川胳膊。
“带我去见你主任。”
秦雨川胳膊被攥的生疼,可她怎么挣扎也没能甩开对方的手,只好后倾着身体,尽量保持安全距离:“我不知道主任现在在哪,你再纠缠我就只能报警了。”说着她用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打算拨电话。
一听到秦雨川要报警,那人怒目圆瞪着暴起了。他一把打掉了秦雨川的手机,然后抡起拳头瞄着秦雨川太阳穴挥下去。
秦雨川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行吓得一呆,眼看这一拳就要落下,一个身影闪到她前面,替她挡掉了这迎面而来的重击。
出拳的人也怔住了,下意识松开了钳着秦雨川胳膊的手。
海辰护在秦雨川身前,道:“我是警察,医院是公共场合……。”
“警察?”男人比海辰粗壮一大圈,“我特么还是你大爷呢。”
他一边骂着一边又挥拳打过来。
这一次已有准备的海辰一侧头轻松的躲过了袭面而来的拳头然后一脚踢在男人膝盖上,瞬间把面前的壮汉踢翻在地。
姗姗来迟的保安扑上去按住了闹事的人。
秦雨川额头上肿了个包,她再看海辰的脸,左眼眼眶有些红肿,半边眼球因为充血被晕染成了红色。
“谢谢你啊。”秦雨川道。
海辰笑道:“谢什么,救命之恩必须两肋插刀。”
“你这眼睛看起来伤的挺严重,最好去眼科检查一下。”
“不用,皮糙肉厚,这点小伤算什么,幸亏这拳没打你身上。”
“你来医院干嘛?”
“就是上次你见过的那个孩子,发高烧。不说了,我得带她打针去。”
秦雨川随手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头发和撕破的白大褂,道:“我也还有两个病人在等。”
程希弟一直迷迷糊糊的睡着,时不时张开眼皮看一眼周围嘈杂的环境然后又昏睡过去。
和急诊那边的氛围不同。这会儿输液室里正人满为患,连一个能坐着输液的位置都找不到。海辰肿着一只眼,抱着程希弟和别人共用一个挂水的架子。
许久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
“走吧,去我办公室。”看完最后一个病号准备下班的秦医生已经重新换了一件新的白大褂,散乱的头发也重新梳成了一丝不苟的发髻。秦雨川不算是非常漂亮的那一类女人,但是白大褂一上身,把她清冷的气质加倍放大,原本略显寡淡的眉眼竟有了一点脱俗的韵味。
海辰用看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眼神看着秦雨川。
“来的太是时候了,我这手快断了……”
秦雨川笑道:“我们人民警察抱会儿孩子手就断了?当年带着伤追逃犯的劲头呢?”
“那还是照顾病人更难,要不怎么说医护人员是天使。”
秦雨川取下程希弟吊水的药袋,边走边道:“这话乍一听像是恭维,但仔细琢磨怎么有点像骂人?”
“我怎么敢。”海辰抱着程希弟紧跟在秦医生身后。
把程希弟安顿在秦医生办公室的小床上海辰才松了口气。
秦医生给他递了杯热水。
“孩子交给我照顾,你去看看眼。”
“不用,这点小伤,回头敷一下就好了。”毕竟是伤惯了的人,处理这种小伤海辰熟得很。
秦医生摇头叹气,又扔给他个冰袋。
“孩子哪来的?她家人呢?”
海辰摸了摸程希弟的额头,皮肤上渗着一层薄汗,已经开始退烧了。
“这孩子叫程希弟,她爸爸杀了人,判了死刑。”
“啊?”秦雨川惊诧的看了程希弟一眼,“那她妈妈呢?”
“她妈在外地,不想抚养她。”
“哦。”秦雨川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
海辰回想起跟程希弟母亲通电话的情形,恍然间似乎明白了当时希弟母亲那种嫌弃、推脱的态度。
秦雨川看他一脸怅然,又道:“很奇怪对吧?把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却又不怜惜、不保护、不帮助,反而无视甚至厌弃自己的孩子。如果这样的父母少一点,不幸的孩子会少很多。”
秦雨川想到十一岁的那一年,父亲出轨。母亲大闹一场后毅然坚决的离了婚,独自带着秦雨川搬回了单位家属院。
秦妈妈是个严苛的人,她对秦雨川的要求很高。几点上学,几点回家,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零食,报什么课外班,甚至交什么朋友,她都会事无巨细的替秦雨川安排好。每一次考试秦雨川必须要考到全班第一名,如果被其他同学超过了,等着她的除了戒尺还有为期一个月的冷脸。
后来,秦雨川又有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秦妈妈听到消息便给秦雨川买了条新裙子,帮她把头发梳好,带着她来到父亲的小区门口,让她一个人去父亲家里道贺。
秦雨川孤零零的站在人堆里,看着父亲热络的招呼着亲朋好友们,跟他们逐一握手,邀请他们进屋喝茶。两年未见的父亲故意最后才走到秦雨川面前,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雨川,你来啦。今天没想到你会来,所以也没准备你的位置……”
秦雨川把母亲交给她的红包递给父亲,冷冷的道:“不用,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说完转身走了。
有段时间周围的人都劝秦妈妈:“一个人太孤单了,趁年轻再找个伴吧。”秦妈妈说:“不了,咱们国家干部得以身作则,我带着雨川,再找也不能生了。”
回到家里她把正写作业的秦雨川叫到跟前,抬起手摸了摸秦雨川乌黑茂密的头发。
“妈这辈子就只有你了,记住你得给妈争脸,不能让妈单位同事家里那帮男孩子和你弟弟比下去。”说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哎,如果你是个男孩子的话,也许你爸当初就不会犯错了……”说完她递给秦雨川一杯刚温好的热牛奶,然后去张罗晚饭了。
秦妈妈最后这句话刺痛了刚刚迈进青春期大门的秦雨川。她还未萌芽的少女心变得敏感脆弱起来,导致有一段时间看身边所有男孩都不那么顺眼,她总觉得作为一个女孩得证明点什么。
秦雨川帮程希弟换了袋新药,自嘲的一笑:“我应当算是幸运的。我妈对我很好,物质上凡是力所能及她都给我最好的,所以我觉得我得努力,得优秀,得比她那些同事的孩子强。我选择学医,因为我妈说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但是进了医院以后我发现好像也不完全的是这么回事儿。就像昨晚那个病人,我们已经很努力去抢救了,但是我们只是医生,是普通人,不是神也不是天使,并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秦雨川很坦然的说着。来急诊这些年她已经渐渐的接受了自己的力量很有限这个事实,所以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多少显得有点冷漠。
海辰拿开敷在左眼的冰袋,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他想起他遇到的那些案发现场,想起那些无辜的被害人,想起他遇到过的误入歧途的孩子,他也想帮助他们,可是大多时候真的力不能及。
海辰看着秦雨川清冷白净的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感觉左眼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的,他的左眼彻底被黑暗的包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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